文.李清志


不知不覺地我在天母地區已經住了三十年,這幾天天母一家我最喜歡的書店關門,讓我不得不去面對天母已經改變的事實,不過昔日天母的種種面貌還是很清晰地浮現在我腦海中。每當陽光普照的日子,我總會想起小時候天母充滿著陽光、綠地、樹木以及小房子,那是一種十分幸福的情緒,揉和著母親下午在廚房製作手工餅乾的香味,類似雷諾瓦畫作般的溫馨印象派風格。

我是在小學一年級前的暑假搬到天母的,那時家人們似乎並不太樂意搬家,至少我和姊姊對於一下子要搬到偏僻地台北郊外,抱持著不太高興的態度,不過當年在美國學校教生物的父親,認為天母充滿綠意的大自然,對於成長中的我們是十分合適地,我們也只好開始過著搭公車到士林的通學生涯。當年想到天母交通並不是那麼容易,必須搭乘擁擠的公路局經由士林橋、石牌、榮總等地,路線蜿蜒狹窄,讓人感覺路程似乎十分的遙遠,後來雖然建造了福林橋,並且改由民營公車光華與大南汽車公司經營,但是天母仍舊是一處遙遠的地方。

當年的天母社區領域極為清楚,當公車開到三玉前會有一個巨大牌子寫著「天母」兩字,整個天母指的是目前中山北路七段、天母東路、天母西路、天母北路這一帶地方。中山北路七段以往被稱為天母一路,是天母地區重要的「主街」(main street),所有的商業行為就發生在這一小段斜坡路上,而天母北路的東邊地區是天母四路、西邊則是天母五路,現在的天母東路是以前的天母二路,天母西路以前則是天母三路,整個天母路標系統呈現出一種強烈的內聚性格,而建築風格也呈現出其獨特的風味。

天母一路頂端圓環是天母地區早期的社區中心地帶,在圓環周圍設置有聖安娜天主教堂、天母派出所、中國商業銀行、以及公車總站,有如一座具體而微的美式小鎮。星期天清晨天主教堂的鐘樓會傳出鐘聲,提醒教徒們前往參加彌撒;許多老年人與年輕人則會聚集在派出所前的榕樹下,老年人大都是去爬山,年輕人則前往天母公園烤肉、戲水,天母公園在當年可說是台北相當熱門的郊遊野餐聖地。

 

標明屋主的外國人住宅

天母的建築普遍以兩種型態呈現,一種是紅瓦石頭牆的平房,另一種則是黑瓦木板牆為主,木板牆塗上明亮的白色或淡綠色油漆,前者的產權大部分是私人擁有,後者的產權則多為台銀所有,但是多出租給當時協防台灣的美軍眷屬。剛搬到天母時對於天母的建築及生活方式充滿著好奇與興致,那時候鄰居住的都是外國人,他們的門口都會用大理石雕刻戶長姓名、妻子名字、以及小孩子的名字,只要站在門口就會對住在這裡的一家人瞭如指掌,這種作法在今天治安敗壞的時代,簡直不可思議!

更有趣的是,天母地區的住家通常都有五、六十坪,甚至上百坪以上的綠地庭院,老美的庭院除了周圍部分植樹之外,都喜歡留下寬敞的綠地草坪,庭院與庭院間只有矮籬分隔,或甚至根本沒有任何區隔,庭院草皮無限延伸,造成一種寬廣的視覺感受。事實上,這種庭院草皮的無限延伸,也容許鄰里小孩、小狗的任意穿越奔跑,為所有孩童製造了無憂無慮的天母童年記憶。

不過這種愉悅的綠地經驗,卻是許多心血的結晶,綠油油的草地必須花費許多的心力,經常地照料修剪與整理,因此在天母地區有一種奇特的園丁行業,被稱為「野伯」(yard boy),他們騎著老舊堅固的鐵馬,上面載著手推式除草機、掃葉耙、加上一瓶解渴的白開
水,就可以走遍天母各家,為住家草皮做每週一次的修剪整理服務。

除了草皮之外,在天母每家都種有具異國色彩的黃椰子樹,以及台灣原生種、生命力特強的榕樹,這些榕樹自然也成為所有天母小孩的嬉戲空間。所有天母長大的小孩幾乎都會爬樹,許多週末與課餘小孩們都懸吊在榕樹上,他們有如靈巧的猴子般,穿梭跳躍在枝葉之間,許多家庭在樹下吊掛廢棄輪胎作為盪鞦韆,吊坐在廢輪圈中,仰望枝葉間隱現的藍天,是童年生活中一種幸福的享受。

天母的庭院中還有一種特殊的建築,被稱為是「樹屋」,「樹屋」大多是以竹材構造而成,不論是採用高架杆欄式、亦或是直接架構在榕樹上,「樹屋」都是住家小孩的獨立空間領域;他們在樹屋內嬉戲、讀書、甚至做奇怪的實驗,當然很多時候,樹屋也成為小孩心情沮喪時最好的避難所,樹屋與大自然的接觸十分直接,居住在樹屋內的經驗,讓孩童在成長過程裡,可以領悟到季節交替的微妙變化,甚至如魯濱遜漂流記般,自己動手創造自己的空間。與當年天母的小孩相比,現在的天母小孩顯得可憐很多,它們雖然擁有了較多的物質享受,也受到父母更多的寵愛與呵護,但是在與大自然的互動與生命教育方面的學習卻十分缺乏。

除了庭園草地之外,天母住宅最大的特色就是每一家都配備有壁爐與煙囪,壁爐的設計當然是為了配合美國人住宅建築的傳統習慣,相對於現今住家以電視為家庭中心的配置方式,過去歐美住宅建築幾乎都是以壁爐作為住家的中心,住在有壁爐的天母住宅中,不知不覺中,家庭生活也開始受到壁爐的影響。

住在天母的房子裡,壁爐幾乎就像是傳統中國建築中的媽公廳,不僅有火氣的溫暖,同時也是與祖宗親族有關的空間;我們家的壁爐上方,平日放置著祖父母以及家人、親戚朋友的照片,聖誕季節時,則吊掛著紅色禮物襪,因為傳說中聖誕老人就是從煙囪壁爐而下,帶來小朋友的夢想禮物。小時候,我總是在聖誕夜守著壁爐,希望可以等到那傳說中的聖誕老人,只可惜還未等到夜半,我早已昏昏入睡,醒來時壁爐上的襪子竟然已經有禮物了!

房子的壁爐並非只是裝飾用的,在冬天寒流來時,壁爐還真可以發揮作用,溫暖的壁爐祡火也因此成為冬日家人聚集的中心。為了提供天母住家的壁爐燃材,山腰地區每到十一月就會出現一位樵夫,光著膀子,高舉斧頭,劈砍著木頭,然後將大小適中的木材集中販賣;有趣的是,天母住家的庭院也多有一間小型的柴房兼倉庫,用來囤積壁爐所使用的木料。 十一月中旬,當感恩節的火雞開始出現在天母的食材店裡時,天母地區也開始販賣起一株一株的聖誕樹,這些聖誕樹是小型的針葉樹,砍下後加上底座,再修剪整理為銳角三角形的樹型販售。

事實上,天母地區最有節慶味道的季節,應該是從十月底的萬聖節,一直到十二月聖誕節結束。天母的萬聖節活動,幾乎所有的家庭都必須預備整袋的糖果餅乾,用來招待當天晚上成群結隊而來的小鬼們;我母親總是預備多樣的糖果,分裝在一包包的小袋中,等待社區小鬼們的光臨。我還記得第一次參加萬聖節要糖果的夜晚,母親將我打扮成蝙蝠俠的造型,穿上黑色的披風,我走入黑夜裡,開始要糖果的活動,沿著社區道路一家一家的敲門,高喊:「Treat or Tricks!」然後一把把的糖果餅乾就入袋中。對於那時候的小朋友而言,這些糖果簡直就像是累積的財富一般,特別是那些糖果通常是台灣小孩少見的進口美國糖果,更叫我們興奮莫名!
回家和姊姊互相比較戰果,心中充滿著無限的滿足,那一晚的成果豐碩,整袋的糖果餅乾居然讓我們足足吃了一年。
       
這種萬聖節的場景,如今即使在美國也不再多見,因為許多惡作劇犯罪事件的發生(有的變態市民竟然給小朋友吃暗藏有針頭的糖果),使得許多家長不敢讓小孩上街頭要糖果。同樣地,因為天母社區地員遼闊,許多住家都位於山坡上,山路蜿蜒崎嶇,交通十分不便,想要搭公車也必須走一段路到大街上才行,還好當年的天母存留著許多美國小鎮的好傳統,搭便車的風氣十分盛行,走在山路上只要拇指舉起,就會有老美停車載你一程。

這些美軍顧問團的家眷來到台灣,美軍也為他們從美國運來他們的自用車,這些美國大車多為中古車,因此也十分需要車廠的保養與修理,當年在天母附近就有許多修車廠,其中位於天母一路上的友聯車行與喬斯車行是當時最有名的修車廠,他們用台灣黑手的精神修遍了各式美國大車,實在很了不起!友聯車行的老闆修車之餘還開了一家賣生啤酒的餐廳,大受美國朋友的歡迎,同時也創造了天母啤酒屋的新風潮。

對於小學生的我和弟弟而言,天母根本就是一座天堂遊樂場,我們騎著單車在天母大街小巷闖蕩,試圖描繪出正確的街道私密地圖。季節變換之際,我們知道什麼地方有最大最好吃的蓮霧,我們也知道那一家豪宅邊的松林下,可以撿到又大又漂亮的松果,即使窮的沒有一點零用錢,我們也可以在磺溪戲水後,順道在天母公園揀些遊客任意丟棄的汽水瓶,換點零錢買推著腳踏車老伯的手工大饅頭,兄弟倆一起吃那又白又香的饅頭,內心覺得一切是如此的單純與幸福。
       
我的天母童年記憶有如「蘋果的滋味」的新異版,但是隨著天母這些年的改變,大型商圈賣場的進駐,我記憶中的天母逐漸模糊失焦,或許有一天那些甜美的天母記憶將隨著人潮的來去,消失在台北人的狂熱與無知中。


老牌肉品店、家電維修店仍在天母為鄉親服務,但客層已經改為以台灣人為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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