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如何對待先人遺跡,反映出我們的未來,如果我們想要把過去的記憶都抹除,就不會知道要如何面對未來。老師府的百年滄桑,反映的不只是陳氏家族的興衰史,而是台灣的故事,200年前富甲一方,名重士林的陳悅記老師府,今天成為被白蟻、違建、無知無能的後代、官僚、專家啃蝕成為「老屍腐」,這是台灣前途的警鐘,我們必須面對這個慘酷的景象,如果我們繼續讓老師府腐朽下去,則是我們這一代文化的敗亡的象徵。筆者在江西的老家,歷經百年的戰亂、文化大革命,外族佔居,也算是破敗,但形貌仍能維持,和老師府比起來,還只算是「家道中落」。

老師府的歷史意義與成就,是人類文明的遺產,不是只陳氏子孫祖厝,或是台灣的三級古蹟(或三流古蹟?)。台灣、台北市政府如此對待老師府,這是對全球人類文明的一種侮蔑,也是歧視台灣過去歷史的結果。


古蹟!古蹟?真滑稽!

迪化污水廠對面,延平北路四段231號,門戶洞開,右邊石材門柱「 陳悅記」,左邊門柱「老師府」,但兩旁邊被人批註了「私人業產,外車勿入」。一入門牆,左邊堆了一大攤亂七八糟的廢料,隨草木同朽,一尊十餘公尺高的石材舉人旗竿兀自聳立在這堆廢料中。 緊貼著一間臨時廁所、組合屋工寮。在這片前院最主要的兩幢建物「公媽廳」已然「修復」,鮮艷俗麗的新漆,讓人看了很不舒服。另一幢「公館廳」,屋脊外牆已經斑剝不堪,上個世紀70年代的整修,留下當時最流行的小片拚貼磁磚,門神依稀可見,門檻被人拆下,任意棄置一旁。

在陳氏後人的導引下,走入這片四進大宅第、院落,很難想像這片「廢墟」是清代台北第一府第,被列入國家三級古蹟、台北市市定古蹟。被整修得簇然一新的「公媽廳」已經失去了原貌,彷彿是把迪士尼的米老鼠畫到清明上河圖一樣。你不能說米老鼠畫得不好,但闖進清明上河圖,就是怪了點。若按照陳氏祭祀公業管理人、市政府相關單位的意見,未來可能會有唐老鴨、高飛狗、白雪公主和七矮人跑進清明上河圖,這是「一切依法辦理」的後果。這個玩笑,是經過市政府文化資產審議委員會層層審議精心設計的結果,委員們個個來都很大,再加上設計的建築師、包商,網羅了台灣文化界、建築界的大腕,在老師府內畫起米老鼠來,倒也神靈活現。在台灣很難找出個有名有姓的人敢去批評這些「大腕們」,這也是至今鮮有人揭露批評這個滑稽的古蹟。

老師府即陳悅記,是1807年(清嘉慶12年)陳遜言所建,至今恰好滿200年。由於陳遜言是物管商,掌管當年大陸到台北的物資,所以可以選用最好的材料來興建他的府第,再加上陳家出了三位舉人,集財富、權勢、功名、地位頂端,很多建材都是一時之選,使用肖楠、烏心石、牛樟等質堅耐久的木料,以及從閩南進口的石材、磚瓦,一直使用至今。但不幸的是,這些材料未被妥善保管,從祖厝拆下來後,任意放置,甚至任其風吹日曬雨淋,白蟻肆虐,又被無知的滅蟻,造成白蟻四處流竄,四進房舍幾乎全無倖免。


通奉徵士內外史第

因為老師府出了三位舉人,老師府中以匾額多、柱聯多(柱子上刻有對聯)而聞名,在公館廳的門楣上,寫著四行八個字:「 通奉徵士內外史第」,因為舊體中文是以直書為主,應由上而下,由右而左來唸,但有位「不學有術」的學者,在其報告中大書「通徵內史奉士外第」,把好端端的舉人府第搞成了「外第」。殊不知通奉、徵士、內外史是三個官銜,可謂今日儒林笑史一樁。難怪官方曾把陳悅記祖宅當成「祠廟」,明明是人住的,卻要說成是供奉祖宗牌位的。不幸的是,這些粗魯不文明的人,竟掌握了這片200年府第的生殺大權。

老師府原有三面中舉的御賜「文魁匾」,在2001年開始第一期整修工程後不翼而飛,還有許多古籍、手抄本被趨散的白蟻吞蝕殆盡,大小古蹟被偷被損的不計其數,奇怪的是,當初都沒有建立完整的清冊和保存的計畫。即使現在,我們也看不到有保護古蹟必要的消防設施,以及防盜的監視系統,文化資產古蹟保存的不用心、不認真,比文化大革命還可怕。至少今天去中國的周莊、烏鎮、江蘇,還可以看到千年古鎮、林園建築,老師府留下的只是一聲嘆息都沒有的違建與廢墟的組合。

老師府雖遭逢200年來的巨災,但他的系統格局仍在,陳遜言第八代孫陳應宗的解說,這四進宅院,處處充滿機鋒,200年前自福建同安(今廈門)的移民,自滬尾(淡水)入台,千挑萬選,選中這塊寶地,座東朝西,後靠龍峒山連脈(即今日圓山),面前堂番仔溝(今已填平)、淡水河、林口案桌(可眺望到林口台地),觀音筆架(觀音山像書桌上的筆架),右臨基隆河,峰延接七星、紗帽、大豚(即大屯山)、象獅守財水、葫蘆繫右腰(淡水河口關渡、社子島的山川),左攬佳鱲金稻浪萬頃(台北盆地的秋天稻浪)、納百川左龍倒水袖裡來。陳遜言家族當年作了一個最佳的選擇,高瞻遠矚,把文化、財富都融入了當地的生態環境中,這才是一代府第的氣派。

先民重視生態,與文化上的考究,都可以在老師府的一磚一瓦中顯現出來。老師府屋頂的「大養瓦」和地上的尺二磚,看起來很相似,但是材料、工藝、結構上卻非常不同,大養瓦是防止水滲入,要把屋內的潮氣排除,而地上的尺二磚則是把地面的水排除,還要防止地下的水氣回潮,尺二磚底下鋪了半尺黃沙,地基又有導槽的構造,可以把水氣排出屋外。屋瓦就像現在的Gore Tex的防水透氣的功能一像,防水透氣,地磚則像逆滲透機,把水單向排出,維持室內乾躁。同時屋頂、牆面、開窗、地板的設計,都是可以保持冬暖夏涼,作工精緻,經過無情的歲月、地震、颱風,再加上近三十年來不當維護、違建破壞結構,竟能奇蹟似地保留下200年前的建築形貌。

老師府建築有四進,表現不同年齡段居住的位階外,也顯示少年儒、中年道、晚年佛的生活史,儒道釋的建築邏輯與生活方式,這是其他台灣宅第所沒有的中原官宦人家的精髓。從地磚鋪面就可看出主人與客人間的「禮數」,斜鋪呈X形的地磚,是客人可以走的區域,客人可以大大方方的行走;到了內室進落,地磚則是正鋪為的丁字鋪,客人就應止步,一切都在不言中。這樣的文明符號,可以追溯到陳氏家族來台的前一站福建同安(廈門),再尋根至山西,中原文化的遷徙的遺緒,在老師府可以看到摸到。這也是陳應宗十多年來不斷考據、專研的心得。



理論上,200年後的今天,應該有更好的知識、技術、材料、人才。令人無法置信的是,現在的陳悅記古蹟維護施工,則是粗鄙無知,非但沒有好好研究、分析、記錄、保存先民的智慧與工藝,貪圖一時的便宜行事,像是機械化的野蠻人,粗魯地把這些珍貴的遺跡連根拔起,只是留下一個水泥、油漆、舊材料堆砌起來的外殼,就像是把生命與靈魂抽掉的乾屍。

根據專家的說明,現在我們已經沒有能力製造200年前的磚瓦,因為工藝失傳,也沒有人去廢心研究,再加上人工貴,維修預算有限,只能用現在的建材充數,過去使用珍貴的肖楠、烏心石、牛樟都用不起,也找不到(生態破壞森林濫伐的結果),鋼架水泥取而代之,就連屋頂的雕刻、木紋,竟也用油漆潦草畫一畫算了。不需要專家的指點,走進老師府,看一看現在「修復」的公媽廳,任何一個人,都可以看得出「這樣做很離譜」。

根據今年10月台北市文化資產審議委員會才審核通過的老師府修復計畫,未來的老師府將會成為一個嶄新的建築,只留有少部份的原貌文化,有李天祿布袋戲博物館,幼稚園、會議室、活動中心。為了安置現有居住在老師府的人,在練兵場的空地上蓋一棟外表仿古的四樓公寓,200年前陳維藩團練的遺跡將蕩然無存。

老師府陳氏家族早年樂善好施,大龍峒的孔廟、保安宮等都是陳家捐地捐錢而建,被尊稱為「老師」的陳維英入祀孔廟,也可見其文化的地位。但現在台北市政府的「大龍峒文化園區」計畫,卻是一個非常缺乏文化常識的表徵,就以拆除孔廟圍牆、孔廟周圍放置的日本進口卡通猴石雕,就把儒家文化貶抑扭曲。在歷史上,老師府是這片「文化園區」的核心,當然難逃厄運。

日本作家春上村樹在90年代初去俄羅斯旅行時, 經滿州(中國東北),他發現中國人的「特異功能」是把新的建築物弄得像廢墟一樣,把古蹟搞得像新房子。這樣的笑話被中國文化界人士諷刺為「把老祖母塗脂抹粉,推出去賣笑」,近年中國已不再犯這樣的錯誤,看看台灣這幾年的古蹟維護工作,包括一級古蹟鹿港龍山寺、文開書院,都被濃妝艷抹,實在令人笑不出來。台灣有些人嘴上說「去中國化」,卻把中國90年代的「特異功能」發揚光大,也有些人大聲疾呼「保護中華文化」,卻無情地摧毀台灣殘存的中華文化。

我們固然不能一廂情願地要求古蹟「復舊如舊」,但我們應尊重過往文化與文明,不論認同與否,都應把歷史的記憶保存下來,有智慧,有傷痕,有愛有恨,有血有淚,才是文化資產。如果有人喜歡看光鮮的道具、卡通式的表現手法,就去戲院看電影吧。
 
陳應宗,陳悅記祖宅第一代陳遜言的第八代子孫,長房陳維藻的第七代孫,數代單傳,他兒子則是第九代的單傳。

「我的祖母101歲過世,她一直等到我的兒子出生,她才肯走;我的兒子今年20歲 ,如果她今年在世,已經120歲了 。」陳應宗談到他的祖母,這也是他近20年不顧一切,為陳悅記祖宅拚下去的動力。

「當我祖母在世時,她告訴我,許多過去家裡的事,我都不太相信她所講的,可能是她老人家胡思亂想,因為有太多她所說的事,我當時都感覺到匪夷所思。可是到她過世以後,我偶然發現她講的事是真的,我才開始深入去了解,結果越走越深,後悔當年她在世的時候,我沒有把她講的故事記下來。」

在清宮檔案中,陳家曾是台灣最顯赫的家族,200年前就是成功物管商人(類似紅樓夢作者曹雪芹家族的出身),出過三位舉人(陳維藻、陳維英、陳樹蘭),還陳維藩經營團練,擁有私人的武力,今天的啟聰學校就是陳家練兵的操場,和來犯的海盜、小刀會戰鬥,至今陳悅記祖宅中,還有當年關押海盜的遺址。

光是看到這些事跡,陳氏遷台的列祖列宗允文允武,充滿了傳奇的故事性,陳悅記無論如何都會比現在的台灣五大家族(基隆林家、板橋林家花園、霧峰林家、鹿港辜家、高雄陳家)的故事更為精采。但今天淪落到這步田地,大好一片集合台灣文治武功第一的府第,竟成一片廢墟,除了一聲長歎之外,沒有什麼話好說的。




陳應宗從20年前開始專研家族歷史、文化資產保存,遠赴中國各地尋根、考據,十幾年來不斷提出對老師府保存的「異議」,但總被外人以「這是陳氏家族內部糾紛」一語帶過,但看到陳應宗孤身一人奮戰當今的文史學者專家,毫無懼色,拿得出鐵錚錚的證據,讓學者、專家無言以對,他本身就成為老師府文化資產的一部份。即使他肝疾在身,但奔走疾呼,他沒有學位、知名度,只是一介平民文化關懷者,平時為人導覽大龍峒,然而每次爭議,對的人總是他,包括蘭州派出所下的史前文明,孔廟萬仭宮牆的保存,他對抗的是一個完整產官學的系統。

「老師府是全世界的,不是陳家的,也不是台灣的,它代表了一代的文明與文化的結晶,我身為陳家後代子孫,不能讓老師府就此沉淪,把陳家的歷史一筆鈎銷,我會一直抗爭下去,我絕對不能讓那批打著文化資產保存旗號的人胡作非為下去,他們每「保存」一個古蹟,其實就是毀掉一個文化資產。」這就是陳應宗,回應祖宗的決心。
 

 
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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